十一
麦收前一个月,林祥福去了一趟城里,在铁匠铺打造几把大镰刀,准备收割麦子时用,同时买了两段彩缎,小美虽然已走,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,还是要跟着媒婆去相亲,娶个姑娘白头偕老,让林家的香火延续下去。只是这次一定要娶个规矩人家的规矩姑娘,不能再娶个不明不白的女人。
他回家时天色已黑,看见窗台上亮着煤油灯,又听到织布机吱哑吱哑的响声,他先是吓一跳,手里提着的镰刀掉落在地,随即心里一阵狂跳,牵着毛驴几步跨进屋里。
小美回来了,仍然穿着那身碎花的旗袍。她端坐在织布机前,侧身看着林祥福,煤油灯的光亮让她清秀的脸半明半暗。
林祥福站在那里,手里牵着那头毛驴,他不知道把毛驴牵进屋里,呆呆看着小美,感到小美在向他微笑,可是看不清小美眼中的神色。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似的问她:
“是小美吗?”
他听到小美的声音:“是我。”
林祥福又问:“你回来了?”
小美点点头:“我回来了。”
林祥福看到小美起身离开凳子,他继续问:“大黄鱼带回来了?”
小美没有回答,而是缓慢跪下,林祥福又问:
“小黄鱼呢?”
小美摇摇头。这时毛驴甩了一下脑袋,响起一阵铃铛声。林祥福扭头看了一眼毛驴,对着小美喊叫起来:
“你回来干什么?你把我家祖上积攒的金条偷了,你空手回来,竟然还敢回来。”
小美低头跪在那里哆嗦不已,那头毛驴又甩了一下脑袋,又响起一阵铃铛声,林祥福怒不可遏扭头对毛驴吼叫:
“别甩脑袋!”
林祥福吼叫之后,陷入到迷茫之中,他看着跪在地上哆嗦的小美。屋子里寂静无声,过了一会儿林祥福叹了一口气,挥挥手伤感地说:
“你快走吧,趁我还没有发作,你还是快走吧。”
小美轻声说:“我怀上了你的骨肉。”
林祥福一惊,仔细去看小美,小美的腹部已经隆起。林祥福不知所措了,看着小美哀求的眼神,听着她哭泣的声音,很长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,最后他重重地叹息一声,对小美说:
“你起来吧。”
小美还是跪在那里,还在哭泣,林祥福高声说:“你站起来,我不想扶你,你自己站起来。”
小美战战兢兢站了起来,她抹着眼泪对林祥福说:“求求你,让我把孩子生在这里。”
林祥福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,他说:“别对我说,对我爹娘去说。”
在安静的黑夜里,林祥福和小美走向村东的墓地。林祥福仍然牵着那头毛驴,铃铛声在夜空里清脆响起,可是他没有听见,他忘记自己还牵着毛驴。他们走到林祥福父母的坟前,林祥福指着月光下父母的墓碑,对小美说:
“跪下。”
小美一只手捧着腹中的孩子,斜着身体弯下腰去,另一只手摸索到地面,小心翼翼跪了下去。
林祥福等她跪下后,对她说:“说吧。”
小美点点头,双手支在地上,对着月光里林祥福父母的墓碑说了起来:
“我是小美,我回来了……我原本无颜面来见你们,只是我怀上林家的骨肉,我罪该万死也要回来,我要是断了林家的香火,就是罪上加罪。求你们看在孩子的分上,饶我一次。这是林家的后嗣,我不能不把他送回来,求你们让我把孩子生在林家吧……”
小美的哭泣断断续续,林祥福对她说:“起来吧。”
小美站了起来,伸手抹去眼泪。林祥福牵着毛驴往回走去,小美跟在他的身后。这时候林祥福听到了毛驴的铃铛声,才发现自己一直牵着毛驴,他伸手拍拍毛驴,有些感伤地说:
“只有你一直跟着我。”
林祥福走了一段,回头看到小美双手捧着肚子走得吃力,就站住脚,等小美低头走到跟前时,一把将她抱到驴背上。小美先是吃了一惊,随后呜呜地哭出了声音。林祥福牵着毛驴走在前面,他听着小美在驴背上的哭泣,叹了一口气,轻声说:
“你骗了我,拐走了我家的金条,我本不该接纳你,想到你已经有了我的骨肉,林家有了传人,也就……”
说到这里林祥福摇了摇头,说道:“你没有在我爹娘坟前发誓,你没有发誓说以后不走了。”
林祥福说完这话站住脚,抬头看着满天星辰,脑子里一片空白,直到身旁的毛驴又摇晃出一阵铃铛声,他才牵着毛驴继续向前走。走进院子后,他转身将小美从驴背上抱下来,准备将她放到地下时看到门槛,迟疑一下后把小美抱过了门槛。
林祥福将毛驴安顿好,走到里屋的门口,看到小美熟练地从衣橱里取出一床被子,铺在记载他们甜蜜往事的炕上,小美铺好被子后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林祥福,不由微笑一下。
林祥福问她:“金条呢?”
她的笑容瞬间凝固了,低下头不说话。
林祥福追问:“你把金条给谁了?”
她仍然低头不语。
林祥福又问:“阿强是你什么人?”
她的声音有些迟疑:“我哥哥。”
林祥福转身离开。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,林祥福无声地坐在那把小凳子上,凝视煤油灯微弱光芒映照下的织布机。
很长时间过去了,林祥福一动不动,直到窗台上的灯油耗尽,光亮突然失踪,他猛然一怔,清醒过来,眼前只剩下月光,他慢慢起身,往灯筒倒进煤油,重新点亮后提着煤油灯走进里屋。
小美仍在炕上坐着,双手捧着明显隆起的肚子,不安地看着他。林祥福透过小美放在肚子上的双手,看到将要来到人间的孩子,他轻声说:
“快睡吧。”
小美温顺地答应一声:“嗯。”
然后斜着身子脱下两只布鞋,又脱下了一双袜子,小美开始脱去外衣的时候,林祥福看见她一双红肿的小脚,心想就是这双小脚长途跋涉,把他的孩子带了回来。
小美躺进被窝后,林祥福拧灭煤油灯,脱去外衣,躺进自己的被窝。林祥福感到小美侧身向他而睡,熟悉的气息回来了,仍然是无色无味的气息,仍然像晨风一样干净,小心翼翼来到他的脸上。然后熟悉的手也回来了,小美的手伸进他的被窝,抓住他的手,仍然是有些湿润的手,只是哆嗦不已。林祥福一动不动,感受着小美的手在他的手掌里倾诉般的哆嗦,又渐渐安静下来,接着另一只同样湿润的手也回来了,伸进被窝抓住他的手。这时候,小美的两只手都回到了他的手掌里,他真真实实感到小美回来了。
林祥福的手被小美的两只手拖进了她的被窝,小美的两只手细心地将林祥福的手指分开,贴在她孕育生命的肚子上。林祥福重温起小美身体的灼热,随即他的手掌被击打了一下,林祥福吓一跳,脱口叫道:
“啊!”
“踢你。”小美说。
“踢我?”林祥福问。
“你的孩子踢你了。”小美在黑暗里笑着说。
林祥福如梦初醒,小美肚子里的孩子开始接二连三地击打他的手掌,林祥福惊讶地叫了起来:
“我的娘,拳打脚踢啊!”
林祥福嘿嘿笑了起来,随即感伤地想到了父母,如果父母仍然在世,此刻该是多么的喜悦。感伤之后,他叫了几声小美,小美没有答应,经历旅途疲惫的小美睡着了。林祥福一只手感受孩子的踢打,另一只手伸出被窝放到小美的脸庞上,喃喃自语,说了很多肺腑之言,讲述小美离去以后他的悲哀和愤怒,最后他对睡眠里的小美说:
“虽然你把我家一半的金条偷走了,一根也没有带回来,但是你没有把我的孩子生在野地里,你把我的孩子带回来了。”
过了一会儿,林祥福又说:“你也没有狠心到把金条全偷走,你留下的比偷走的还多点。”